过去十年,欧洲频遭危机。欧债危机、乌克兰危机、难民危机、英国脱欧等重大事件,将欧洲抛入了湍急的历史漩涡。这些事件中的每一件,都对欧洲产生了深远影响。但要论对欧洲民众日常生活影响最深远的,还首推难民危机。
难民危机是2015年夏秋之际爆发的。从2015年5月起,跨入欧盟边境的“非常规移民”人数连月创新高,7月份即有近11万人涌入,3倍于去年同期。2015年全年,前往欧盟28国以及挪威、瑞士申请庇护的人数高达130万,两倍于苏东巨变时的历史峰值。如果说欧债危机还只是揭示了欧洲政治经济方面的问题,那么难民危机则牵动了欧洲社会最敏感的神经。大量“异质移民”进入欧洲社会,对本非以移民立国的欧洲构成了严峻的挑战。
欧洲对难民危机的反应仓促而纷乱:既有欢迎难民的,也有反对的;既有强调人权的,也有强调社会秩序的;既有主张欧盟主导的,也有主张成员国权力的。东欧与西欧的分歧、精英与民众的裂痕、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在冷战后从未如此清楚地摆在众人面前。难民危机犹如一道闪电,撕开了欧洲看似平静的表面,露出了底下汹涌的波涛。
欧洲对难民危机的反应即便再纷乱,也是建立在过去就有的、长期存在的政治哲学的基础之上,并非全无规律可循。直到今天,欧洲对待难民乃至更广义上移民问题的态度,都受到三大主义的影响。这三大主义是:自由主义、世界主义和威权主义。其中,自由主义认为应该保障难民的权利,但也不反对边界管理;世界主义一味强调难民的权利;而威权主义则一味强调保护边界。
先说自由主义。
自由主义是西方近代以来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是发展时间最久的学说体系之一。其精髓有两点。一是个人主义——强调人自身的价值和尊严,认为任何人都应该享有某些基本权利。二是法治。自由主义将世界分了三个层次,最核心的层次是“自己”,稍外围的层次是用来支撑保护核心层的“法律规范”,最外围的层次则是可有可无的信仰、体制等其他东西。自由主义者认为,社会是个人联合体,而不是什么有机的整体;维系人和人关系的就靠法律规范。
由此不难推知,在难民问题上,自由主义有些基本立场。一是难民应享有基本权利,二是难民应遵守法律制度。但自由主义的这两个基本立场往往不能解决所有的现实问题:
第一,自由主义者通常认可“公民权”,但不是所有的自由主义者都认可“人权”。“人权”超越特定法律,不受特定时代、地点与环境制约,而“公民权”则需入籍才能享有。难民是否应该享有包含养老金、就业保险、投票等的公民权?难民的人权界限应该在哪里?自由主义者无法很好地回答上述问题。
第二,自由主义解决社会分歧的办法只有“法律”一途,而没有“情感”、“纽带”、“责任”这些社群主义者看重的东西。在这样的社会中,如果大家都接受自由主义的价值观,都尊崇个人主义并都遵守法律,那么大家就能相安无事。但很多难民本身并没有自由主义的价值观,这导致难民和本土居民之间的分歧不可能通过既有的沟通、协商、裁判渠道得到解决。
因此,在难民潮的早期阶段,自由主义国家通常相对积极地接收难民;但时间一长就会出现难以解决的社会问题。为了在积极接收难民和避免出现社会问题之间取得平衡,自由主义国家的通常做法是把难民问题“安全化”、“技术化”,通过加强边境管控、收紧难民政策来减少难民数量,并对难民进行集中管理。
德国是采取自由主义立场的典型。德国总理默克尔主导的难民政策包含了三大部分,一是国内吸纳难民(即所谓的“欢迎政策”);二是与欧盟及欧盟之外的国家分担难民负担;三是加强边境管控以及筛选“合适”的难民。这也已成为欧盟应对难民危机的主要思路。
再说世界主义。
世界主义其实是一种激进的、无视地域限制的自由主义,它认为地球上所有的人都应该享有同样的人权保护。换句话说,世界主义的主要特点,就是把个人主义和普遍主义结合在一起,比自由主义者往前进了一步。
欧洲应对难民危机的三大主义
叙利亚小难民伏尸海滩
在欧洲的难民危机中,联合国以及红十字会、“人权观察”、”大赦国际”等非政府组织是“世界主义”最重要的践行者。它们经常批评欧盟以及欧洲各国政府,呼吁给予难民最人道的、最充分的救助。欧洲民众同样也有非常深的世界主义情结。2015年9月2日,一名土耳其警员在海滩上抱起一名两岁叙利亚难民男童尸体,这震撼人心的一幕在社交网络上疯传。在小难民伏尸海滩事件发生后,不少欧洲人表示“欢迎难民来家住”。有冰岛女作家在“脸书”网站上发起“叙利亚在呼唤”的倡议,24小时内便获1.3万冰岛人支持(冰岛一共才30万人口)。至于欢迎难民的游行、网上流行的请愿信和呼吁信、参加帮助难民的志愿活动,更是随处见于报端、不计其数。
但总的说来,世界主义虽然在难民危机中绽放光芒,但有力不从心之感。芬兰总理西皮莱声称将住宅供难民居住后不到半年后便改了主意。德国、奥地利、瑞典、丹麦等国在完全向难民敞开大门不到一个月后即收紧难民政策。但是,
世界主义最重要的作用在于为欧洲限定了“道德底线”。德国极右政党德国选择党党魁佩特里曾表示联邦警察在紧急状况下可以“合法地”对难民开枪,引起舆论谴责。此外,歧视难民也不被允许。英国威尔士首府加的夫的一家收容中心一度规定,难民必须佩戴彩色手环才能领取免费餐食,这引起了舆论反对,导致议员介入干涉。
最后说威权主义。
威权主义则是对自由主义最强有力的反击,是难民危机中蹿升最快、与民粹主义结合最紧密的思潮。威权主义不喜欢难民,将难民拒斥在边界之外,即便进入了边界之内也不予承认。
与自由主义相比,威权主义不重视个人,更不考虑个人权利,但十分看重集体的“边界”。自由主义在民众中间所造成的普遍的不安全感,正是威权主义的土壤。2016年新年“科隆难民性侵案”后,德国、瑞典、芬兰等地都出现了报复难民的青年帮派,成群结队巡逻,自称要保卫社区安全。在2015年12月上旬法国地方选举中,极右翼政党“国民阵线”凭借反移民政策赢得史无前例的大胜,成为得票最高的政党,赢得全部13的大区中的6个。16%的“国民阵线”支持者表示自己是在巴黎11•13恐怖袭击后改变了立场。
东欧国家对难民的“威权主义”态度比较突出。斯洛伐克总理菲乔表示,斯洛伐克公民的安全“比移民的权利更重要”。维谢格拉德集团四国(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和波兰)不但都反对欧盟摊派难民,还都直言愿意接收基督教徒,但不愿意接收穆斯林。匈牙利在2015年9月生效的新移民法允许匈牙利政府在匈塞边境驻军以及入室搜查非法人口。在西欧、北欧等国家,虽然“威权主义”不是主流,但也不容忽视。一些媒体和政客将移民塑造成来“抢福利”的人和潜在恐怖分子;不少政府施行了严格控制和遣返难民的政策;反移民的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更是成群兴起。
上文介绍了欧洲难民危机背后的三大主义——自由主义、世界主义和威权主义。这三大主义在哲学上并没有高下之分,但在实践中却会导致大相径庭的结果。通常,理想主义者认为世界主义是欧洲应该追求的目标,而现实主义者却认为威权主义应该成为首选。欧洲内部的论战已经传入中国,引发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交锋。当前,自由主义虽已主导欧洲难民政策,但并未取得一统天下的权威地位,将持续受到来自世界主义以及尤其是威权主义的挑战。在这种情况下,欧洲在难民乃至移民问题上时常表现出相互掣肘、政出不行、混乱无序,也就不足为奇了。(文/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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